▲去年上海书展上，老小共读连环画。

 
　　同一事物，若用不同的眼光、从不同的角度打量，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

　　比如连环画。

　　你可以视它为一种放松的方式，这是以休闲的角度；

　　你可以视它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，唤起浓浓的怀旧情绪，这是以情感的角度； 

　　你可以视它为一种绘画作品，具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，这是以艺术的角度。

　　如果，用文化的角度去打量连环画呢？ 

　　无疑，它是一种大俗大雅的载体，更重要的是，它体现出了浓郁的中国味，蕴涵着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。

　　从“连迷”崔永元的“连环画不是孩子的玩具，而是启蒙老师”出发，我们探寻连环画在当下的文化意义。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、总编辑李新的漫谈，让我们感悟到，在建设文化大都市、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进程中，用文化态度去用心培育文化土壤，是一项重要课题。

　　◆“我是看连环画长大的”

　　解放周末：一说到连环画，就很自然地想起小时候看连环画的情形。连环画是童年的一个符号。

　　李新：我小时候就是这样。母亲经常买些小人书给我和弟弟，我们俩总是抢来抢去。记得有一本《马特洛索夫》，就是我和弟弟经常争夺“所有权”的一本。后来，我母亲只好把连环画分别订册，写上各自名字，分配给我们，这才相安无事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拥有连环画的孩子，在学校里是很骄傲的。

　　李新：我比较幸运，家境不错，买得起连环画。当时，谁的书包里有几本小人书，互相交换，或者借给同学看，是一件非常神气的事。有连环画的孩子，有时比成绩好的孩子还要骄傲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那时，校门口的小书摊，是很多孩子的乐园吧？

　　李新：完全正确。一放学，大家从校门涌出，闹哄哄地直奔小书摊，一到那里就立刻安静下来，捧着小人书，沉浸在里头，连时间都忘了。直到天黑，看不清楚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家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一天天、一月月，就这样看着连环画长大了。

　　李新：而且，“我是看连环画长大的”这句话，不是出自我一个人之口，而是出自一代人之口。去年上海书展，我按照记忆里小书摊的模样，在展馆里也搭了个小书摊。当时的市委书记习近平来视察，一走到这儿，很有感慨地说了句：“我是看小人书长大的。”前几年，我到甘肃定西，给当地教育部门赠送连环画。拿出一套《三国演义》时，当地教育局局长眼睛都亮了：“哎呀，我从小就盼望全套的《三国演义》啊。”还有一次，我从电视上看到，股民“杨百万”回忆说，小时家里穷，一到吃饭时间，就躲到小书摊，用看小人书来忘掉饥饿……

　　解放周末：这样的故事不少，连环画在一代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记。

　　李新：可以说，在上世纪50-70年代，连环画影响了人们的成长方式和生活方式。它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，也是一代儿童生长的文化土壤。这也是现在一说起小人书，我们都带有很深眷恋的原因。

　　◆毛主席说，“连环画很有意义”

　　解放周末：小孩子对小人书津津乐道。年纪大了，回过头来看，不会觉得幼稚？

　　李新：我想不会。虽然阅读连环画的大多是孩子，但它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儿童读物。我看毛主席的卫士长李银桥的回忆录，写到毛主席也看连环画。一次毛主席一边看一边开心地笑，李银桥就问：“主席怎么也看小人书？”你猜毛主席怎么说？他说———“连环画很有意义。”

　　解放周末：连环画的深层意义在哪？

　　李新：我也是在从事连环画出版工作，了解到它们问世过程后，才慢慢体会到连环画的魅力的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很多读者也很好奇，连环画的文字是谁撰写的，画是怎么画出来的。

　　李新：首先，连环画的脚本非常重要。编文的人，以出版社工作人员为主，他们默默无闻，但绝对有能力、有功力。比如《红岩》，这么宏大的一部长篇小说，要变成四本连环画，小说中的典型故事有哪些，哪些情节必须展现，哪些情节可以不要……必须对原著烂熟于胸后才能撰写。而且，连环画的文字有严格规定：每条80-110字，每一个画面都要有可创作的人物形象或场景，一本连环画最薄60页，最厚不超过110页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必须在这个框架中进行切割。

　　李新：对，切割的过程也就是对原著的一种提炼，一种再创作。脚本写好后，画家再进行创作。按照惯例，一要读小说，二要深入生活。像贺友直画《山乡巨变》，就要到湘西去；汪观清画《红日》，就要啃着地瓜、窝窝头到孟良崮去；画《毛主席回陕北》，画家郑家声就要到窑洞里住一住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尽管是小人书，但以非常严谨的态度来创作。这种精神难能可贵。

　　李新：对。像贺友直就说，画到后来，他甚至都可以做电影导演了。因为每一个故事、每一幅构图、典型人物、典型环境，都要安排得非常到位、有表现力，完全能写一个分镜头剧本了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一部连环画的创作周期有多长？  

　　李新：长的要一年，最短的也要好几个月。当然，快手也有，在行话里叫“跑马书”，一天画十幅、一个月出一部稿子。它们被列为劣等书，主要是解放前一些小作坊做的，建国后就消失了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慢工出细活。艺术创作就是如此，付出多少，回报多少。

　　李新：是的，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，连环画尽管属于大众传播类画种，但仍有很高的艺术价值，尤其在人物画的创作方面达到了高峰。像顾炳鑫画的“小人”，放大到真人大小，人物的比例、结构依然十分协调、神韵照人、恰到好处。相当一批画家从连环画起步，迈入画坛。许多大画家，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，还在参与连环画的绘画。像《中国成语故事》，一翻开，都是大家、名家的作品：刘旦宅、戴敦邦、程十发……像程十发，原来是画中国画的，通过连环画，对西方绘画艺术和写实主义有了新的认识，提升了他的艺术素养。

　　◆从“读图”引导到“读字”

　　解放周末：连环画发展到上世纪50-70年代，达到了高峰。但从80年代后期开始，似乎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，速度之快，超出想像。原因何在？ 

　　李新：建国初，文化娱乐方式较少，不仅电视没有，看电影也是一种奢侈，连环画成了最贴近百姓的文化休闲方式。当时，文学作品也没有改编权的概念，画家人数众多，连环画是唯一开稿费的画种，大环境、小环境都有利于连环画的创作。而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后，电影、电视迅速普及，吸引力更大。况且连环画的快捷程度、表现能力，也跟不上人们的需求，因此一下子就衰败下来了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困顿到什么程度？

　　李新：新创作的连环画几乎为零。我们曾做过努力，最近几年曾策划了《亮剑》连环画。从购买版权、到

　　设计人物造型、写脚本、找画家绘画，整个过程预计二到三年。等它一面世，就会立刻过时，没法跟上时代节奏，只好放弃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最近几年，连环画又开始活跃起来，这是什么原因？  

　　李新：一部分人开始意识到连环画的艺术价值，开始收藏；有些人小时候买不起，长大后要弥补儿时的缺憾，也开始收藏连环画。连环画作为一种收藏品逐渐受到了重视，形成了一定的市场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这是否意味着连环画开始复苏、新生？ 

　　李新：不能这样说。因为连环画的怀旧内涵、收藏价值被人们认识到了。但它作为一种传播载体的文化价值，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到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作为一种传播载体，它的特点是什么？

　　李新：上图下文，文字简洁，主要用图把内容表现出来。有专家说，在中国民间，影响力最大的有三种艺术形式———戏曲、评书、连环画，它们在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民群众中影响很大，对开蒙心智、传承文化起到了巨大作用。连环画兴起于二十世纪初的上海，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市民社会的兴起、发展，它满足了文化程度不高、但有一定文化需求的市民阶层的要求。而到了解放初期，连环画作用更大了，许多内容都以连环画来表现，识字课本、灭四害、宣传新《婚姻法》等等，都有连环画，在普及知识之余，还能帮助群众认字、读书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图文对照，从“读图”引导到“读字”。

　　李新：对。尽管现在已是“读图时代”，尤其是小孩，喜欢读图非常自然，但只会读图是万万不行的，必须培养阅读文字的兴趣，锻炼阅读文字的能力。以图带文是一种很好的载体。只要孩子适应了这种阅读方式，读字的能力会逐渐增长，然后才能从简单阅读迈入文化阅读的大门。可以说，连环画在今天仍是一种很好的阅读载体，可以有很广泛的受众。


　　◆《三国演义》怎么成了打、斗、杀

　　解放周末：然而，当前的事实却是，在儿童阅读领域，连环画的领地被日韩动漫占据了。

　　李新：这是不能否认的现状。但动漫这种形式却有相当的缺陷———夸张、刺激、搞笑，是这类动漫的特点。它想方设法刺激儿童的视觉，包括血腥、变形等等，尽管有一定的表现能力，对孩子的影响很大，但它的主旨是消遣和时尚。而我们的连环画精品，则有很大差别———所有的内容，都是传统文化中的经典，所有的画法，都是还原人物的真实和故事的真实，正好和动漫形成了反差和互补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能否举一个例子？

　　李新：比方说，《三国演义》是上海人美社连环画创作中的高峰，六十本连环画把三国故事很好地串了起来。如果孩子阅读《三国演义》有困难，那就读连环画，它能表现《三国》的精华，故事完整，人物准确，细节真实。而动漫是怎么演绎《三国》的呢？它不塑造人物性格，极少有心理刻画，而是通过影像，展现打、斗、杀的场景。原著内容只反映了1%-2%，表现的主要是某一个故事情节中的打、杀，它所呈现出的《三国》，就是一部武打片。再说孩子熟悉的第三种《三国》———网游《三国》。在这里，“三国”只是一个符号，只剩下几个人名、国名。“三国”成了一个外壳，内里则是升级、打斗、占地的游戏。就连网游中的人物形象，臆造成分很大，脱离了文化语境，看上去很不舒服，很容易让人误解“三国”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那连环画中的三国人物形象是如何设计的？    

　　李新：当年创作连环画《三国》时，我们的创作班子反复揣摩原著，在大量前人连环画的基础上，参照戏曲人物中的共识和汉代绘画作品进行设计。在绘画前，还一一创作了主要人物的绣像。这些人物形象，既不是变形的，也不是虚拟的，而是忠于原著、忠于人物、忠于故事的。所以，二十多年后中央电视台拍摄《三国演义》，才要求造型人员人手一套《三国》连环画，副导演、造型师每天揣摩，选角色时也参考我们的连环画，“三国”连环画成为经典就不奇怪了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经典连环画的文化价值，是动漫、网游不可比拟的。

　　李新：是的。连环画既是大俗的，又是大雅的，在诠释中国传统文学、中国现当代文学、红色经典方面，连环画是一个非常成熟、成功的载体。尽管我们提倡多元文化、多种表现形式，但是我想，连环画这种能够体现出中国味、蕴藏着优秀传统文化的艺术形式，理应受到重视，得到它应有的一席之地。

　　◆重新开垦这块文化土壤

　　解放周末：但是，连环画的辉煌也许再也回不来了。

　　李新：这也是我们一直考虑的问题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，连环画曾有过的辉煌时代都已经无法复制了。一种艺术形式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诞生，也会随着社会的发展消失，这是一种规律。当然，消失了的东西也不能说没有价值，它有收藏价值、保存价值。但我在想，连环画这样一种很有文化意义的艺术，是否就应该被淘汰？我们的时代真的不需要连环画了吗？

　　解放周末：这是很多艺术形式都面临的问题。

　　李新：思考下来，我对连环画的前景还是比较乐观的。因为连环画既是大俗，也是大雅，它应该比昆曲更容易走近百姓、走近孩子。假如说连环画是已经荒漠了的文化土壤，那么光站在边上怀念是不行的，我们应该重新开垦这块文化土壤，用心培育这块文化土壤。借助连环画普及中国传统文化，这样一个文化责任，我们出版社理当担负起来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如何开垦、培育？

　　李新：关键是要让更多的孩子爱上连环画，培养新一代人的阅读习惯。我们把经典连环画作为出版社主打内容经营，向全国贫困地区捐赠连环画。在去年上海书展上，我们摆出的小书摊吸引了很多孩子。只要有孩子阅读连环画超过１５分钟，我们就送他一本连环画，用这种方式来培养他对连环画的兴趣，吸引更多的孩子看连环画。只要能有一部分孩子仍旧喜爱连环画，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。

　　解放周末：你们一共送出了几本？

　　李新：每天1000本，一次书展近万册，呵呵。送得越多，我越高兴。现在，我们已经把小书摊摆到了全国大中城市，引起了不小反响，我们更有信心了。

　　◆小崔的梦

　　新当选全国政协委员的著名“连迷”崔永元，日前与记者聊起了他的一个梦：

　　“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。在梦里，我大概十一二岁那么大。我和一个小伙伴去新华书店。书店还没开门，我们在门前的小水塘玩了一会儿，等了半晌，门才开了。我们一进去，那是一屋子的小人书，可把我们乐坏了。看看这本，翻翻那本，我对营业员说：‘每样来一本。’营业员说：‘这可有好几千本，你有那么多钱吗？’我低头看看腰间的绿挎包，里头竟然有三万块钱。我立刻豪气冲天：‘每样来一本！’一会儿，一本本小人书搬上板车，一共七千多本。我拉上板车，兴高采烈地往家走。拉呀拉，拉呀拉，怎么总走不到家。又拉了半天，可总是缺一两面条的力气，就是到不了家。我一伤心，就醒了。”

　　“做了这个梦后，我隔天开车到北京郊区，找到我那个小伙伴。小时候总是我们俩搭伴去买连环画、看连环画。因为我妈管得严，我就老怂恿他拿家里的钱去买小人书。有一次他拿了两块钱，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。我们又兴奋又害怕，买了一堆小人书，看完了蹲在那发愁———怎么跟家长交待啊？后来这事怎么了结的，我也忘记了。那天我开车找到他家，一见面就拥抱。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大箱子，全都是小人书。都是我们小时候一起买的，他一直保存着呢。”

　　随后，小崔感慨道：“连环画有个名字叫‘小人书’，这个名字让人误以为连环画是孩子的玩具，其实不然，它是孩子的启蒙老师。我们受到的教育，很多来自连环画，我们在这块土壤上成长起来。这样一块厚土，荒芜了，是多么可惜的事啊。”

　　（来源：解放日报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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